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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18章 往事如焚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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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喚醒執念的人,殺死了執念。◎

那人只說了短短七個字,卻幾乎氣炸了楚堯的肺。

“往前看,你讓我往前看!”他憤怒起來,胸中那股激蕩的情緒從心間一直蔓延到大腦,最後又聚集在眼眶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?!”

被他質問的人歉疚地笑了笑,琥珀色的眸子似乎有些黯淡,馬尾中束著的金絲紅線在風中被吹到他的臉頰邊,像是有刀在他臉頰上割下一道狹長的細傷口。

“抱歉……”

他慢慢地往後退,那雙暗淡的眼睛掩藏在眼睫下,火紅的楓葉鋪陳,如同傳說中黃泉裏的火照之路,他轉過身,束發的繩結散開,烏色的發絲一寸寸變得雪白。

這種不詳的轉變讓楚堯心頭發顫,無數痛苦的、令人窒息的回憶湧上大腦,他沖過去,耳邊是腳踩在楓葉上的咯吱脆響,手卻像是撈到一把空氣一樣抓了個空。

他失去了平衡又向下栽倒,像是墜落斷崖,帶來強烈的驚悸感,然後便是頭昏腦脹的恍惚。

意識模糊了一瞬,楚堯再睜開眼,眼前是熟悉的,荒涼的冬日。他的身上沒有傷口,也沒有夢裏那種傷從劇烈到消失的痛覺。

“吳大伴———”他張口說話,才發現自己的嗓子已經全部啞了,“我……我剛剛做了什麽?”

他問:“我不是在楓林那裏嗎?”

“陛下……”吳大伴滿面擔憂地看著他,“從您說回去之後,您在這兒已經站了一柱香,一步都沒挪動過。”

那四季的變換,那春夏秋冬裏藏著的影子,那腳下不同的地面,那摔倒的傷,那片火紅的楓林,還有楓林裏的那個人———

全部都是他恍惚時的幻覺。

什麽都沒有,什麽都沒發生。

楚堯看著吳大伴越來越擔憂的目光,張了張嘴,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。

他覺得他若是將他剛剛在幻覺裏所看見的一切講出來,只會被人當成病得不輕的瘋子。可那些幻覺是那麽地真實,真實到若不是此刻突然驚醒,他都不會以為是假象。

楚堯在重重護衛下像寢宮的方向走,經過了那片光禿禿的楓林。有那麽一瞬,他又看到了滿地的火紅,火紅之中好像有一道極淺的霜白。

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魂魄?

是不是隔著生死陰陽的界限,所以世人看不清?

楚堯忽然掙開保護他的人,跑到那片楓林的中央,眼前的畫面又開始反覆變幻,一會兒是漫天的紅楓,一會兒是光禿禿的枝椏。

“你們看得見嗎?遍地都是紅楓葉———”楚堯指著地上那層層疊疊,如同血一樣紅艷的楓葉,心中帶著一絲淺淺的希冀,“一直有葉子在往下落!”

楚堯手指的方向,只有結了一層薄霜的石板,在冬日裏散發出逼人的嚴寒,一片楓葉也沒有。

“陛下!”吳大伴再也忍不住了,眼淚從眼眶裏流瀉而出,沿著皮膚的溝壑蔓延,像是河水註入了幹涸的河床中,“國師已經不在了,您又何必自己騙自己呢?”

在楚國,傳說秋日的紅楓林會連通九泉的往生路,心有執念的亡魂會在紅楓葉鋪滿地面的時候來到人間,與所掛念的人見上一面。

他不想將話說得那麽直白,用血淋淋的刀去傷他們陛下的心,可一國之主不可能永遠藏在悲傷裏不出來,也不能寄托於虛無縹緲的鬼神啊!

“陛下,那一夜的鶴臺大火,國師早已———”

最後半截話卡在喉嚨裏,變成了泣不成聲的嗚咽,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弄人,他看著長大的少年與他侍奉的小君主,最後竟變成了這樣的局面。

“我沒有騙你……是你看不見……”楚堯眼前光禿禿的枝椏上長滿了紅色的楓葉,它們在不斷下落,在地面積上厚厚一層,像是蜿蜒流動的血,血中站了一個人,披散著發,發絲雪白,發中的金絲紅線像是有生命一樣肆意生長,織成了一張網,又做了一個繭,將人牢牢裹住,一點一點遮住那雙琥珀色的眼睛。

在被玄都帶著走遠後,喬如霜心有餘悸地在群聊裏發言:“那些神出鬼沒的隱衛真的嚇我一跳!”

“我也是!”柳長春接著她的話茬吐槽,“光顧著去註意『白晝見鬼』的技能效果了,都沒想起來要開地圖看周圍情況。”

“唯一可惜的是沒看到『旋踵之珠』的效果。”破雲來扼腕,“鬼卿可是一連用了兩顆!”

做任務做了這麽久,這種特殊獎勵他們也就拿到了一次,『旋踵之珠』這樣平時是雞肋,關鍵時刻是法寶的東西,可以說是用一顆少一顆。

“特殊道具疊加技能,鬼卿又是『絕世歐皇』成就的獲得者,技能生效的可能性很高。”賀明朝說,“剛剛在那腦子沒轉過彎來,現在想想如果小楚王真的出了事,我們保不齊要被遷怒吧!”

“我真的很想知道小楚王看到了什麽啊啊啊———”破雲來垂頭喪氣,“這就像給了你一把鑰匙,又不告訴你這個鑰匙能開一扇什麽樣的門!”

“有什麽好看的?”喬如霜在群裏@他,“按狗策劃那欠揍的性格,估計又是刀子。”

破雲來:“……”

他真心誠意:“霜啊,你現在真的很像宴刀刀附體。”

一陣沈默後,小隊的群聊下接連刷出幾個電子木魚。

功德+1、功德+1、功德+1……

而遠在衛楚交界、剛剛處理完那一大批糧食的宴桃,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。

楚堯不知道自己回來後在窗邊坐了多久,只恍惚感覺身邊有不少人來來去去,有人在給他診脈,有人在看他的情況,他被人按著灌下了好幾碗苦藥,藥從舌尖苦到舌根,即使嘴裏含了甜甜的糖也依舊苦。那無孔不入的苦味,似乎苦到心臟的每次跳動都帶出藥汁。

最後一碗苦藥據說是重新改良過的安神藥,他喝過後眼皮沈沈,意識直往黑暗裏墜。

“都出去。”

那些長籲短嘆的、那些憂心重重的、那些面露探究的……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,楚堯將他們通通都趕了出去。

一張張不同的臉在他眼前消失,楚堯的周圍恢覆了安靜,他推開窗,略帶寒意的風撲進來,卻吹不散那沈沈的藥力。

他在窗邊站了一會兒,隱約能看到那片光禿禿的楓林,之前那綴滿枝頭的赤紅,或許……只是他的一個幻覺。

———就像那楓林之中的人一樣。

安神藥的藥力再次上湧,他在窗邊坐下,伏在案上慢慢睡去。只是他睡得很淺,耳邊總是有聲音,聽不清的聲音。

好像是樹葉從枝頭掙脫,輕飄飄地落在地上,又好像是有人踩著那飄落的葉子,一步步走向他的方向。

他感覺有人輕輕關上了窗,給他披上了一件厚實的鬥篷,睡夢中有些僵冷的身軀感覺到了溫暖,於是湧上更沈的睡意。

他的意識一直被扯著往下墜,掙紮了許久,才在溫暖中慢慢睜開眼睛———有人披著月華,坐在他身邊。

“阿堯。”

他聽到一道聲音。

於是泡在藥汁裏的心臟被苦得流下眼淚,不爭氣地縮成一團,流瀉出鋪天蓋地的委屈。

楚堯的眼前好像起了霧,那霧氣像道水簾,讓眼中的世界都變得不再清晰,於是他低下頭,水簾向下流瀉,開出一朵朵小花,白日被壓抑的痛苦從四肢百骸奔湧而出,一點點侵蝕他的神志,匯聚成一種暴虐的痛苦。

“阿堯。”

楚堯捂住耳朵,有無數的回憶在他腦海裏盤旋,心中似乎有一種毀滅的聲音在尖叫,促使著他,逼迫著他。痛苦讓楚堯的語氣硬邦邦的、冷冰冰的:“不要這樣喊我,你不配。”

所有溫情的回憶最後都蒙上一層血色,終止於雪亮的刀鋒,朝堂上的一幕幕在心中無限循環,那日朝堂上蔓延的血色,終於漫到了楚堯眼中。

所有美好的記憶粉碎消解,他們之間橫亙著先帝的性命,是永遠也跨不過去的深淵。

言語做成的刀子太鋒利,刺得他身邊的人怔然無言。

地上開出的花越來越多,楚堯不知道自己是在咆哮、質問、還是聲嘶力竭:“你不用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,不用讓我往前看,你在自作多情些什麽!”

再溫柔的語調,再誠懇的詞語在此時也顯得蒼白,他旁邊的那人只能說:“抱歉。”

“你回來做什麽!我不需要你回來!”楚堯眼眶通紅,痛苦已經撕扯得他有些神志不清,“你以為道歉有用嗎?!你是我的殺父仇人,你早該死了!!”

血色浸濕了他的雙眼,記憶像是翻攪的碎片,人憤怒的時候,往往意識不到自己說的話有多傷人:“當年阿爹阿娘就不該把你撿回來!就該讓你凍死在那片雪地裏!”

決然的話語仿佛刺激到了旁邊人發間的金絲紅線,那閃著微光的紅線在他的肩頭如同昂首的蛇,這條蛇爬行著,在他的臉頰,脖頸,肩膀,心口……割出一道又一道狹長的紅線,線連在一起,像一張致命的蛛網。

喚醒執念的人,手裏就藏著足以殺死執念的刀。

楚堯一直低著頭,他沒聽到旁邊人的回答,所以也沒看見那根詭異的紅線,地上的花開得又急又兇,他的聲音也隨著那些花開而逐漸無力:“要是當年阿爹阿娘不遇到你就好了……要是……要是不遇到你就好了……”

“……為什麽要救一個天煞孤星……”

紅線形成的蛛網越發深了,深深地勒入血肉中,勒的那道軀體都成了半透明,琥珀色的眼睛越來越暗淡,像是熄滅的燭盞:

“原來……你是這麽想的……”

他的聲音很輕很輕,好像有點疲憊,有點無奈,有點難過,最後盡數化為一片茫茫的空白。

他茫然地向前一步,想要抱抱他,抱抱他面前這個痛苦不堪的孩子,可還沒有靠近,就被低著頭的孩子毫不留情地推開。

紅線形成的蛛網在這一刻終於穿透了他的身軀,徹底熄滅了琥珀色的燭盞,將他絞成四散開來的月光。這些月光在空中飄飄悠悠,四散飛揚,像是找不到歸途的螢火,有幾片月光飄到了焦黑的廢墟中,落在了廢墟裏一角淺黃色的平安玉扣上,觸發了一段過去的記憶———

一個孩子高高地墊起腳,一個少年彎下腰,一個雕琢得有些醜的平安玉扣被紅繩系著,掛在了少年的頸上。

[這是我最喜歡最喜歡最喜歡的一塊玉,我刻了好多好多刀,一定可以保佑你平平安安。]

孩子在笑,少年也在笑,兩張天真無邪的臉。少年將孩子抱起來,孩子的一雙小手上,好多道劃出來的傷痕,他用手擋著眼,咯咯地笑。

[知道你要掉豆豆啦,肩膀借你靠靠,我不偷看哦~]

淺黃色的平安玉扣染上少年的體溫,少年和孩子做了個約定。

[要是哪天我們吵架了,抱一抱就好啦!]

小指勾在一起,大拇指高高豎起印在一塊。

[拉勾上吊,一百年不許變!]

承載著過去誓言的記憶消失,平安玉扣的一角在飄散的月光下粉碎,風一吹,就再也看不見尋不著。

四散的月光落在艷麗如血的楓葉上,落在滿樹如火雲的楓枝上,凝出透明的霜,覆上皚皚白雪。

喚醒執念的人,殺死了執念。

……

楚堯從夢中醒來,窗戶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被關上了,肩上披了一件厚實暖和的鬥篷,他怔怔地捂著胸口,只覺得那裏抽抽地疼。他好像在夢中說了些過分的話,只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。

有寒冷的風從窗戶的縫隙裏滲入,帶來仿如嗚咽的悲鳴,楚堯忽然起身,使勁推開窗———

窗外是茫茫的大雪,鵝毛一般落下,覆蓋了天地間的一切。

“陛下———”

門外有誰敲著門,經過楚堯允許後,推門進來。

楚堯下意識地拽了拽肩上溫暖的鬥篷:“這是哪來的?”

“陛下最近睡得淺,我不敢驚擾。”推門進來的吳大伴回答他,“所以沒有叫醒陛下,只關了窗,給您披了鬥篷,點了炭盆。”

他沒說他是半夜驚醒,似乎冥冥之中有道聲音催促著他去做這些。

———想來陛下也不在意這些小事。

“這樣啊……”楚堯問,“你這時來找我做什麽?”

他難得睡著一次,沒有重要的事,吳大伴不會選擇清早來打擾他。

“陛下昨日格外在意那片楓林,我派人去查了查,今早才有人回稟。”吳大伴說,“那片楓林……已經全部枯死了,或許是因為這幾月太過幹旱的緣故。”

“一株存活的都沒有?”

楚堯怔楞著看向窗外,隱約能看到那片光禿禿的、被白雪覆蓋著的楓林。這片楓林是在阿娘去世的那一年由那個人種的,每年秋日,楓樹都會連成一片如火燒雲一般的美景,然後在地上鋪陳一地艷麗的紅楓。

“一株都沒有。”

楚堯窗邊站了許久,久到寒風已將他的臉頰吹得冰冷,吳大伴欲言又止。

“全鏟了吧。”楚堯垂下眼睫,慢慢地關上了窗,隔絕了窗外的冰天雪地,“你看著安排,換些別的。”

他本就不愛這片楓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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